“周处除三害”的典故,最早见于南朝宋文学家刘义庆编撰的《世说新语·自新》,意思是劝诫世人,一个人只要有改恶从善的决心和行动,无论时候早晚,总能有所成就。
导演黄精甫把这则典故,套进新故事里去演绎,已然没了故事当初的劝诫意味,倒增添了更多的嘲弄与自省。
本期专栏,邀请到「锵稿」主笔子戈,请他从黄精甫作品序列的角度,解读这部豆瓣开分时8.0、点映后狂飙涨分到8.4的《周处除三害》。
《周处除三害》:
没打算讨好,也不预备原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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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在黄精甫的作品序列里,《周处除三害》 (以下简称《周处》) 算不上大尺度。但放在国产院线片的范畴,可以说,它几乎触到了尺度的上限。
其生猛之处,不仅在于视觉上的暴力,也不仅在于接连发生的肉体损伤,以及对痛感的反复强调,更在于全片所积蓄的负能量——那种不留余地的恶与斩尽杀绝的“非义之义”之间的对峙,几乎贯穿首尾,呈现为黑与灰的缠斗。
影片拍摄于台湾,借壳于经典,又取材于真实人物 (“冷面杀手”刘焕荣) ,最终混搭起一个半架空的寓言世界。
台湾十大枪击要犯之一的刘焕荣
在这个世界上,黄精甫想要探讨点真东西,关于善恶,关于意义,也关于自我成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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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周处》之前,黄精甫已经有快十年没拍长片了。上部作品,还要追溯到2014年的《恶战》。
这期间,他也只参与了一个拼盘电影和一部电视剧,都很糟糕,几乎就要泯然于众人。
这次回归,能明显感到,他铆足了劲,也做足了功课。这个曾经风光无两的明日之星,在经历了众星捧月,又突然黯淡后,似乎终于焕发了能被大众市场所捕捉的光芒。
他从前作品的缺陷,在于剧作单薄和视觉过剩。通俗讲,就是只会耍酷,不会叙事。且他的镜头之“美”,往往流于表面,没有附着更深的意义,于是愈发显得空洞。《江湖》《阿嫂》《恶战》,都有类似毛病。
到了《周处》中,黄精甫在有意识平衡两者。
毫无疑问,这是他所有电影里,剧作最讲究的一部。虽然起承转合仍显生硬,人物塑造上,也有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之嫌。但至少,影片借用了一个松散的公路片结构,去组装黑帮片的情节,起到了缝合和遮丑的作用。
动作设计方面,黄精甫也收敛了许多。全片一共也就四场大的动作戏,前三场是港片的拿手活儿,追求极致空间内的闪转腾挪与疼痛的直观传递,而最后一场“屠杀”,则一反常态,几乎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轻佻的态度,呈现大面积的死亡,于是那死亡突然就失去了重量,成了一连串该死的数字。
也正是这场杀戮戏,给影片定了调——它没打算讨好,也不预备原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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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该说,拍独立电影起家的黄精甫,最具作者性的地方,就是他的冒犯性。
这在他转型地上,进入电影工业后,已收敛了许多。而在此前的作品里,表现更为突出。比如乱伦情结,在他早期短片《我爱水龙头》《青梅竹马》 (又名《唐狗与北京狗》) 中,都有涉及,前者是父亲对女儿的虐待,后者是兄妹之间的畸恋。
在黄精甫的镜头下,家庭不是温情脉脉的所在,而是残忍的温床,是披着笑脸的杀戮。而这种情结在《周处》里也有显露,只是已“退化”成了继父对继女的禁室培欲。
再比如对于残忍不加遮掩地呈现,那是《江湖》里,懦弱的黑帮分子 (陈冠希 饰) 被逼和狗交配,也是《复仇者之死》中,杀手剖开孕妇的肚子,把婴儿丢进海里,泡成青紫色的坏肉。显然,在《周处》中,视觉暴力也有所削弱。
可以说,《周处》是一部全面降低了外在冒犯性的作品,包括画面和情节,这也确保了它得以逃过监视的眼睛。
但骨子里,它的冒犯性仍然坚固,就在于,它呈现了一群不值得被拯救的人,并且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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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片主人公陈桂林 (阮经天 饰) ,是个极端人格。正如黄精甫的大部分影片,主角都很极端。
而极端之人,往往又很天真。或可说,正是因为对世界存有天真的想象,才诱发了极端。
《江湖》里的左手哥 (张学友 饰) ,看似性格乖戾、喜怒无常,但实际只是个安全感匮乏,需要不断用拳头和权势来掩盖内心脆弱的“巨婴”;《复仇者之死》里的陈杰 (麦浚龙 饰) ,一心复仇,至死方休,他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执着,但拨开他的外壳,却可见一颗坚硬的情种。
陈桂林同样如此。他的出发点也很天真,甚至有些中二。
当得知自己身患“绝症”,又看到自己只排在通缉榜第三位时,他燃起一个念头,要在临死前干票儿大的,好让所有人记住自己。
这是个幼稚的决定,可他却格外当真。不料在追杀前两大恶人的路上,心思有了转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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细究这种转变,有不少值得玩味的空间。
首先它在彰显一种道德激情。即,在真正的恶面前,一个恶人也会被激发出善念。仿佛善恶也遵循某种守恒定律,暗中此消彼长。
不难发现,片中的三大恶人,尊者 (陈以文 饰) 、香港仔 (袁富华 饰) 、陈桂林,就分别喻示着佛教的贪嗔痴,对应符号,即鸽子、蛇和猪,这也是佛教三毒的象征物。而这些图像,也分别以纹身或物件 (手表) 的方式,标记在了三恶人身上。
从这个角度看,影片实际讲的是三毒的内部较量和瓦解,是痴对于贪和嗔的追杀,而陈桂林之所以这么做,也是因为痴,因为愚昧。
此中愚昧,又细分为两面,一是不辨善恶,二是不明意义。
前者在陈桂林目睹香港仔对继女小美 (王净 饰) 的恶行后,已然开始清晰,此时陈桂林杀香港仔的动机,已经部分发生了转移,由原先的“求名”,向“取义”转化。
直到在邪教大会上,已知善恶并期待救赎的陈桂林,一度被洗脑,直到目睹真相,他也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恶。那不是取人性命,而是摄人灵魂,是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掏空了思想,填进统一的意志,从此说一样的话,唱同一首歌,崇拜同一尊神。
这种恶,极大区别于黑帮的好勇斗狠,它是无形的,是蒙着温柔的薄纱的,是令人目眩的,是用营造危险来供应安全的。所以它不易识别,善于蔓延。
于是挣脱了洗脑的陈桂林,如“重生”一般,跳出棺材,冲进礼堂,把枪对准了尊者。
而影片最为讽刺的一幕,随之上演,只见尊者倒下,不多时,歌声又重新响起来。那首歌叫《新造的人》,歌中反复吟唱着“我们平凡的灵魂,紧紧跟随无需多想”。
直到这一刻,其实才证明了邪教的全面成功。
那便是尊者已经不在了,洗脑者已然缺位,但自我洗脑却仍在进行,片刻不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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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也是全片最狠的一笔,而接下来的屠杀,也就顺理成章。
而此时,黄精甫的态度也已然明了,他实际在说,愚昧是最大的恶。使人愚钝者,自是罪大恶极,但自愚者,也并不无辜,甚至于活该如此。
从这个角度讲,最后的屠杀,就是献给所有自愚者的审判,是“让他们怨恨去,我一个也不宽恕”。
也正于此处,影片悄悄展开了另一面。
它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人的自我觉醒,是陈桂林破除“痴”的过程,这个过程,不仅包括明辨是非,识破洗脑术,更在于,他重新辨认出了意义。
这其中实际隐含着工具理性向价值理性的回归,是从追求“多”到追求“好”的转变,背后是从追求更大的名声,到追求一种道德的生活。
所以《周处》作为善恶三部曲的第二部,延续了第一部《复仇者之死》对于宗教及善恶问题的质询。
《复仇》问的是,出于正义的极端复仇行为,真的道德吗?
而《周处》重申了,人的觉醒以及自我裁决的重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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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周处除三害》不是杰作,但可以肯定,它是部个性张扬的作品。
如果带入元电影视角,将陈桂林躲在隔壁酒店,透过窗子偷窥香港仔侵犯小美的一幕,视为对电影窥淫机制的某种复现,以及,把最后礼堂上的邪教场面,看作电影催眠功能的指涉,会发现,导演实际早已把观众带入到文本中,成为讥讽或警醒的对象。
这无疑又是另一重冒犯。
于影片外,《周处》因其特殊身份,还制造了额外的意义。
它是一部由香港导演带领台湾动作团队拍摄的港片风格的台湾片。这不仅帮台湾电影革新了黑帮、犯罪类型片的制作,也帮台湾本土的武指团队证明了,他们也可以驾驭高标准的动作戏。
此外,近年来,台港合拍片也成为一种新现象,预示着,面临越发逼仄的本土市场,香港的年轻导演们正在努力寻求新的创作空间。
最后,对于黄精甫而言,这自然是一次体面的回归。
时隔十年,这个几乎失去机会的香港导演,在台湾赢得了重生。如今,这部新作也已登陆大陆院线,实现了三地巡游。
“我不是怕死,而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。”
这句出自陈桂林之口的话,也像是黄精甫说给自己听的。
作者丨子戈
「锵稿」主笔,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。
排版丨芝士饼干
责任编辑丨Tony
运营统筹丨佐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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